穆利纳斯有午睡的习惯,就躺在办公室的长沙发上合眼睡会儿,不然下午的工作很难集中精神。他睡前特意往鱼缸那儿看了一眼,雪白的花苞仍静静地在水中浮沉。鱼缸是普普通通的金鱼缸,没有顶,随便一撑就能滑出来。

抱着些期待,穆利纳斯很快进入浅眠。再睡醒,白花苞团子还是一动不动,半点出来的迹象都没有。

穆利纳斯有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。

就这么放弃了吗?

他还挺喜欢跟这只小章鱼斗智斗勇的。虽然得花费不少精力,但很有意思,穆利纳斯甚至期待它再做点什么,看看它到底能聪明到什么地步。

如今对手直接投子认负,总裁先生一腔热情无处安放,相当郁闷,还有点失望。

一连好几天,小章鱼乖得像不存在,仿佛曾经那个拆掉过滤器逃跑、拟态成灯泡的机灵至极的小家伙不是它似的。穆利纳斯的兴致日益消退,最后也就是靠着有始有终的行事风格,坚持带它上班,带它下班。

他也不再提防这只小东西跑路——它完全放弃了挣扎,整天就飘在水里随波逐流。

更何况,穆利纳斯本来就很忙,最近尤其忙,多得是事情等着他处理。他拥有的资产越多,他就得背负起更大的责任。

作为家族最瞩目的新星,他不仅继承了财富,也继承了传续数代仍矗立至今、甚至愈加昌盛的荣誉。十多万名员工的职业生涯、经济来源乃至家庭也都直接或间接地来源于他。穆利纳斯不允许自己辜负这份重任。

高强度工作许久的总裁先生疲惫地侧卧在沙发上小憩。

他今天想多休息一会儿,睡得比以往稍沉。但身上的绒毯滑落时,他还是醒了。

懒得起身,也不愿动弹,穆利纳斯勾着睡意的尾巴,想迷迷糊糊地蹭上前往睡梦的列车。

但越来越近的气息让他骤然提起警惕。

这感觉穆利纳斯很熟悉——他嗅到了海水的气息。

屋子里的海水只有桌上的鱼缸。他立刻判断出是那只章鱼接近了他!

男人久违地兴奋起来,睡也不睡了,就想知道这小东西要干什么。沉寂这么多天,原来是要跟他憋个大招!

他保持着均匀悠长的呼吸,假装沉睡。它实在太小,动作又轻,沿着沙发腿悄悄爬上来的动作几乎悄无声息。若不是穆利纳斯已经察觉到它的到来,恐怕也会被它蒙骗过去。

他更期待了,不得不竭力控制自己的心跳,以免惊动这过于机敏的小家伙。

小章鱼缓缓凑近他,静待片刻。穆利纳斯知道它在观察自己是否是真的睡着了,就像熊也会如此审视猎物的死活似的。

半晌,它爬了下去。

穆利纳斯克制着自己不要睁眼,以免打草惊蛇。不过身体越自制,脑子就越不受控制。他忍不住在脑海里勾画小章鱼的举止:它好像在毛毯里动,它似乎拽住了毯子,它……它又爬上来了?

总裁先生有些呆滞。

就在他的怔愣中,小章鱼轻手轻脚地,把毛毯盖回了他身上。

穆利纳斯完全愣住了。

小章鱼太小了,它只能先把一个角搭上人类的腰,然后绕到另一边,吸附着沙发靠背,小心翼翼地,将毯子铺好。缓慢而轻柔,就像毯子自己蠕动着包裹了人类一样。

然后它又来看了看穆利纳斯的脸。

男人仍双目自然闭拢,眉眼舒展,随着呼吸的节奏,身体徐徐起伏。

它安心了。

小章鱼悄悄地离开了。

只有一丝残留的海水的咸味证明它来过,而这丝气息也会很快消失。

他身上的毯子,完好得如同从未掉下去过。

穆利纳斯过了很久,才偷偷眯起眼睛,呲开一条缝,透过纤长得打架的眼睫,暗自寻找室内的另一个生灵。

他很快找到了它。

它蹲在窗台上,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往外看。

偶尔伸出一只腕足,放在窗叶下伸直,几条细细的光横亘而过,把它的触肢切分成间隔相同的光格。小家伙就把腕足也跟着横过来,与线的走向并齐,好像在衡量裁剪进窗的阳光。

它没有注意到穆利纳斯偷窥的视线,只是专注地打量自己的腕足。

然后它趴下来,像一滩流动的牛奶,淌过未完全垂落的百叶窗的下缘,慢慢地,贴在了玻璃上,久久地望向远方……

那模样,让穆利纳斯想到悬崖边的望夫石,想到背井离乡的游子遥望归乡的方向,想到痛失主人的宠犬,在车站前用余下的一生守望一个不会回来的人。

有些故事不需要语言诉说,有些悲伤不需要情景衬托。有些姿态只是看着,就会触动人的心肠。

过了一会儿,穆利纳斯估计是快到了自己平日里结束午休的时间,小章鱼收回视线,转身欲走,爬了几步,又探回头,再望了一眼窗外的天。

短短几秒,它便爬下去,顺着墙壁滑到地毯上,这次它没再回首。它熟练地爬上桌子,避开了所有纸、文具和摆件,爬回鱼缸,连水面都只散开几圈涟漪。

穆利纳斯躺到了自己该睡醒的时候。

他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现的样子,坐起来,伸了个懒腰。

毯子滑落到腰间,他摸着毛毯,垂下了眼睫。

穆利纳斯观察了三天。

每一天,小章鱼都会在他睡着时爬出来,先蹲在鱼缸边拧干自己的腕足,然后伸出两只最干净的,踮起脚尖,另外六只高高翘起。

它就这样用两条‘腿’走过桌面,慢慢滑到办公桌下面,利用那儿的地毯擦干净自己。再出来时,就不会留下水痕。

然后到窗台上,望向穆利纳斯不知道的远方。

再抢在总裁先生睡醒前,回到自己该在的位置。

天天如此。

它学乖了,知道自己跑不掉,所以只敢趁着看守者难得的放松,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。

还不会留下任何痕迹——如果那天它放着穆利纳斯不管的话。

可它来给他盖毯子了,所以它暴露了。

这本该是人类的又一次胜利,他成功抓住了这个狡猾囚徒的尾巴。但穆利纳斯一点也不高兴。他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卑劣,他的胜负欲又是那么可笑。

他想征服这只章鱼,而这只章鱼只想看看太阳。

他似乎玷污了一个纯洁而无辜的生命。他跟它较真,简直像在欺负人。

他肆意地将自己的意愿强行加注在它身上,因为那只是一只章鱼。

但实际上,它非常聪明,兴许比他所能想象的更有情有义。

它每天望向的,会是大海的方向,家的所在之处吗?

它在怀念自由吗?

晚上,穆利纳斯照常带它回去。

它安分地蜷在人类手心里,不用丢就自己滑入了水中。

穆利纳斯抿抿唇,忽然拎起水族箱的盖子,远远地搁到了客厅的另一边,靠墙放下。亚马逊森蚺力大无比,厚重的盖子落地,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。

似是被声音吓到,小章鱼从假山里探出头,有些惊异地望着这边。

穆利纳斯回头看它,它就飞快地缩回去。

“……这房子里有很多对你来说很危险的东西。”穆利纳斯手肘撑在水族箱边上,低头对看似空无一物的假山说,“想出来也可以,但不要到处乱跑、乱碰……你知道我的房间是哪一个吧?你……”

穆利纳斯觉得会这么跟只章鱼说话的自己真是疯了,更疯狂的是他竟然感觉还不错。

“你可以去找我。”他轻声说,“我不关你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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